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玩偶之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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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下午时分,五点半,夕阳渐歇,半开放院子里绿色草坪整修良好,一台红色玩具推车,歪倒锈蚀的荡秋千,沙坑旁散落着蓝色玩具铲子、绿色小土扒,塑料水桶透明处风化成白色、满布
下午时分,五点半,夕阳渐歇,半开放院子里绿色草坪整修良好,一台红色玩具推车,歪倒锈蚀的荡秋千,沙坑旁散落着蓝色玩具铲子、绿色小土扒,塑料水桶透明处风化成白色、满布细微裂痕,水桶里有个缺少双臂的塑料玩偶,仿制芭比娃娃,身上衣裙已被剥落,塑料金发半秃。 白色老旧货卡车缓缓驶进草坪,停住,后车斗载有木梯、工具箱,装载扁刷、滚筒刷与各式大小刷具的水桶,几罐大小不同铁罐装油漆,两堆散乱的报纸,亦有单张展开,报纸上一只血淋淋的鹿歪身倒着。车门开,下车者为一高大壮硕的男人,短发凌乱,年约四十,身穿宽大敞圆领口已松脱的运动T恤,卡其及膝短裤,上衣与裤子上沾有几处绿色油漆,沾满泥土看不出原有皮色的露趾休闲鞋,头戴棒球帽,男人手上抱着大纸袋装的物品,往主屋晃去。 口哨声响起。Home, home, sweet home…… 男人走向的主屋是木造建筑,一楼半,斜尖屋顶下有阁楼,先步上五级阶梯,是前庭与木制阳台,男人径自打开门进屋,光线随其身影没入屋内暗落。 屋门重重关上,室内灰尘仿佛因惊讶而扬起,木门内部装饰着褪成淡灰的白纱窗帘,纱帘望去屋外景色如雾中风景,成群阔叶林木、白车、油绿草皮淡出远去,但屋外仍比室内明亮,风景都融入光亮里,因光晕而模糊。男人仿佛需要适应半暗的光线,抽出抱着纸袋的手,探出食指揉揉眼睛,或许如此光度才增强了,随其目光梭巡,空气粒子显得特别粗大,眼前所见景物皆蒙上细沙的质地,粒子粗糙,色泽暗沉。 屋内所有窗帘均垂下,双层帘幕,外层为脏旧细花缎布,左右如留海往两侧各自撒开,束起勾挂于窗边挂环,内层为均匀覆上将窗玻璃遮盖的蕾丝细纱薄帘,使屋内白日也呈现灰质色调的,除了纱帘,还有满屋各处堆栈几近天花板的杂物,光线曲折照入,又辗转反射,灰尘与阴影,突出与凹陷,折叠着屋内的空间与光亮,也折叠着屋内人的行动,高大男人艰难走动,可能因其体积,也可能因 为窄迫的空间。靠墙或就在走道间延伸的十几堆旧报纸叠高过人,岌岌可危,书籍与杂志如大型对象般以金字塔堆垒的方式逐渐增高延伸至尖顶,摇摇欲坠,这些可危与欲坠的物品以微妙的平衡静定在近乎固态的寂静中,一种即将爆裂前夕的宁静,男人走动时发出细碎的摩擦声,从空间折射出的回音,拥挤中有着搅动近乎静止的气流造成的细微风动。 男人旋过客厅,充作客厅的空间里有两张双人座木椅,一张单人扶手椅,三张椅子同款式,扶手雕刻精细,整体髹以白漆,漆饰剥落,落出木头色泽,靠背的方形靠枕为缇花布缝制,边缘有金线纹绣,四角点缀以流苏吊饰。 天花板垂悬一巨大水晶吊灯,繁复水滴状的灯饰空缺多处,蛛网密结。 男人挪动庞大身体,穿过双人椅与茶几间某堆旧报纸旁,双臂与手上的纸袋沉重地晃动,径自往厨房走去,过道狭窄,整齐堆栈的各式杂物形成曲折弯道、壁垒,犹如侧身穿过密林。 厨房有窗,于料理台前方,一身形瘦削长发女子面窗而立,男人出声,“回来了”,语音上扬,犹如童语,女人暮然回身,两颊松脱下垂,嘴唇干瘪,眼窝凹陷,苍白脸庞皱纹深刻密布,与一头直黑如瀑长发形成对比,“下雨了吗?”女人似问也似自语,侧着头谛听,好像已经听见雨滴。“烤鸡买了吗?”女人将手在腰前的围裙上来回擦拭,又转身望窗,窗外直见树林,林中有一破败仓库,女人拿起抹布企图擦窗,窗玻璃满布油污,油污散开,窗景模糊了。 “雨停了。”男人声音平板,“路上都湿湿的。湖面上落了很多叶子。”男人粗哑的声音像某种虫子的鸣叫,声音在厨房回荡。 男人从纸袋里拿出蔬菜、长棍面包、盒装牛奶、袋装烤鸡、网袋装苹果。女人逐一接过食物,花费许多时间,像慎重考虑什么般,几经换置,才把袋内物品分批安置。她撕开胶纸,将烤鸡取出放置料理台上,抡起尖头菜刀开始于砧板上重重剁鸡,男人从橱柜里拿出大木盘、木碗,径自储装了些面包,从地上拾起一大塑料桶装水,女人将剁好的鸡肉分装到男人的木碗里。 “冬天要来了。”女人说,“要准备柴火。” “树林里的鹿跑到马路上被车撞死了。”男人说,“明天烤来吃。” “要吃自己烤。”女人将手指上的油污用力抹在围裙上,“你爸不会想吃鹿肉。” “谁管他要吃什么。这是要给安娜吃的。”男人眼光扫过女人,女人瑟缩着身体,像被用力捶了肚子。 男人双手捧物,移动硕大的身体扫过厨房的过道,凡走道处无不堆满物品,无数的空瓶,塑料罐、玻璃瓶、保特瓶从地板堆栈至及腰高度,一堆一堆互相倚靠,如透明的柴火,窗外夕阳照入,在玻璃瓶罐上反光,有些瓶子里有残余的液体,咖啡色、褐色、绿色,甚至粉红色,瓶身或整齐或剥落或褪色的商标、招贴与各色液体,许多黑色小果蝇在瓶内外飞绕,形成视觉上的斑点,上千个瓶罐在厨房里像一个不断增生的梦。点点果蝇是画不断的句点。 “啊哈。”男人游戏般旋身猛然用脚踢其中一堆瓶罐,骨牌效应使得所有瓶身齐响,一个推挤一个、两个、三个,而后整批崩溃、塌陷、倒落、推挤、碰撞,叮咚、喀拉、碰碰、哐当……女人后退躲向冰箱旁,瓶罐持续崩塌,男人离开了厨房。 步下楼梯,阶梯底有地下室。 低下十级阶梯,从光里渐次进入黑暗,一旁是堆着工具的梯间,男人点亮顶上的灯泡,微弱的灯光亮起,将靠墙的木梯挪开,推开依墙顶高的木架,出现一个厚重的木门。他从裤腰口袋掏出一大串沉重的钥匙,摸索着拿出其中一把,解开巨大的铜锁,卸下缠绕的铁链,重重木门推开,光线倏地疾灭,黑暗矗立眼前。 适应黑暗之后,男人摸索前进,墙边的开关控制走道灯光,日光灯惨白亮起,走道边是一个工作空间,大大的平台,四角固定有长长的铁杆,桌上整齐摆放着锤子、镊子、凿子,各种规格的剪刀、雕刻刀、木柄菜刀,各式刀具铺放在褐色的布皮上,桌面正中闪着银光的锯台显眼,地面上有巨大的水桶,方形的塑料桶里有颜色与质地不明的暗色液体,男人巡礼般审视这个空间,而后直步向前,地下室略矮,男子走路稍低着头,庞大身体显出空间的挤迫,沿着工作间往前,窄窄通道延伸,洞穴般延伸出的空间一窟一窟,第一窟工作间尖锐刀具的森冷还残留在视线里,第二窟则呈现着起居室的温暖色泽,顶灯是亮黄的灯泡,灰质墙壁凿出一个一个整齐平伸的方形壁洞,放置着烛台、神像、木雕面具、硬皮书本,几张全木制的圈椅,顺着圆弧形摆放,圈椅中央地上有张老旧的地毯,花色不明,圈椅背有靠枕,扶手有毛毯,椅上零星摆放动物形状的布偶,墙角还有一台老旧的钢琴,大型电唱机,铁制火炉靠在一角,地板上散乱有孩子玩的沙铃、玩具汽车、足球、一张龙头半边损坏的木马。 男人像是校阅军队般,逐一查看那些圈椅,眼神滑过每张椅子上摆放的玩具、毛毯,演戏似的,喃喃对物品嘀咕,咕哝说着难解的话语。桌上有水杯、茶壶,男人低头检查水杯中是否有茶,从楼上飞下苍蝇在他头顶上飞绕,男人检阅完各种物品,双手捧着食物继续前行。前方道路黑暗,这一地下世界不知有几个如此洞窟,灯光渐次亮起,这地下室造型曲折,一室还藏有一室,男人拖着步子,前方闷闷的脚步声响起,男人站在走道前,仿佛在等待或聆听什么,他的身体微微颤抖,似是兴奋,似是防卫,壮硕的身体酒醉般摇摆,手舞足蹈,走向下一个的洞窟。 每个白昼,不知是几点几分,或每日不同,属于地底的第一道曙光透过高墙顶边层层叠叠的玻璃瓶窗洞,透过曲折的折射,将光线送进屋来,有色玻璃瓶照入有色的光,绿色、褐色、黄色,这墙壁顶端与天花板间的玻璃瓶窗洞,约一公尺宽,三十公分高,厚度则为两个瓶身相叠,各色玻璃瓶以色块散乱堆栈,猜想当阳光普照地面时,或光线强烈得可以到达在小屋围墙地面这块地,就有机会穿透玻璃瓶入内来。这间房屋架高铺设的地下室对外窗已被封死,变成用水泥将瓶罐堆栈漆封的窗洞,日光或月光或星光,光照过剩时,剩余的光就会穿透这厚厚的瓶罐,进入这地下洞穴,或强烈或黯淡或稀微的光,彩色的光亮将屋子照亮,我睁开眼皮,目光随着那唯一的光源转去,光渐次透入,散开,至少有百来个玻璃瓶相叠、造成半透明窗洞是这间地下屋与地面相接处,人够不着的高处,圆形玻璃瓶能将光引入,却无法将声音传出,至少我已放弃了这种企图,我不再试图敲打、挖掘、喊叫或做任何足以破坏我享有这唯一光亮的机会。 屋里有床、矮桌、短凳,装盛饮水的塑料水罐、木碗、木椅、毛毯,我穿着布套似的罩袍,头发已纠结散乱,水泥墙壁处处有我用指甲刮出的刮痕,有些是文字、图画,亦有我企图用各种随手可得的物品努力挖凿而失败的遗迹。 房间外有一个无门小浴室,水龙头、木桶、木勺,与矮矮的小马桶。马桶无法冲水,水龙头是干的。 屋里空荡荡的,只有我,具体暴露。 夏天阴凉,冬日寒冷,终年霉味。 光、食物、饮水、洗涤、排泄、睡眠,缺一不可。 得到这些并不容易,除了晨昏嬗递、四季昼夜长短、阴晴云雨雪雾等气候变化,光照每时的不同,亦引动我不同的身体知觉,是身体知觉,感官反应,并非心情或意志等情绪的变迁,“情绪”、“感受”、“思想”已在某日随着烛光熄灭时,纯然黑暗中我心中突然炸开恐惧如鬼,那时我决定将感受全部关闭,寄存在瓶中洞外任何一处地方,人们会说那叫做希望,而我称呼那为“外面”。里面与外面,我将之截然二分,人在里面的我,不冀求任何外面的事,受囚超过半年之后,我甚至不再数算时间了,人们称之为希望的事物,会让我心碎而死。 有脚步声。沉重、拖沓,一步一步像重锤抡地,男人不喜欢存在感被忽略,不许我忽视他,我计数脚步声,调整心态、呼吸、心跳,准备迎接。 那人可能来了,也可能为了戏弄我,会在靠近门前突然回身走开。最初,我惧怕他来,使我受苦,之后,我期待他来,因他不来我便失去生存所需,于我有害。如今我知道无论是惧怕或期待都会使自己疲惫,会使他更乐于这反复操弄我的游戏,他来或不来,我冷静以对,即使展现焦虑或紧张,也仅是表演而已,我要保存体力,不与他起舞。 每个光明与黑暗交替之间的漫长时间里,他会到地底探我一次,有时两次,有时他许久不来,使我失去时间感觉,使我陷入惊恐与绝望,然后他又出现,天神般使我欢腾。 他会带来食粮、烛火、衣物与饮水,长时间对我说话,将我搬进搬出,沿着颈间的项圈勾拉的绳索,将我拉扯牵引,某些时刻,他会领我穿越这一房间以外的其他处所。有时他会将烛火或顶上的灯泡点亮,光亮的时间多些,我可以阅读他留下的一叠旧报纸、一本残破的《圣经》,即使入睡我亦舍不得将烛火熄灭,地下室的潮湿,霉味、体臭,混杂烛蕊烧出的气味,构成了我的味道,而他来过之后,他的气味会盘旋很长一段时间,除了浊重的汗水与体臭,还有另些刺鼻的味道,是油漆与血污。 每隔几日他会带来干净的冷水与毛巾,供我洗浴,水源不多,我反复将身体、手脚与其他折缝处都拭净,有时水竟是温暖的,甚或带着某种香气,每回遇着暖水的日子,我总以为他要杀我了。 我一边流泪一边擦澡,哭着对他说,死前想要晒一晒太阳,想清洗一头乱发,想要牙刷与牙膏,仔细刷一回牙。 他没回答,没听懂,或不在意,或者我说的这些他并不想听,他继续沉默与我对望,或径自哼歌、吹口哨,说无意义的话语,他似乎将我的言语只是当作动物的鸣叫,从不理会,然我有次说想要吃水果,他带来一袋苹果。 有一回我在食物里发现一把牙刷。 逐渐地,我不再惊恐于那些想像,他将杀我,或凌虐我,或鞭打我,或放开我,某些我曾经非常在意的,支持我,或折磨我的,像海浪退去,如风刮过度的脸,麻木了。 光线日复一日从窗洞照入,像一只只温暖的眼,那些曾经喊叫着的人,渐渐安静下来,终于不再出声。我知道这深深洞窟里,只剩下我一人。或有一日他将不再来,窗洞掩上,我会逐渐,不,绝不是平静地,而是经历极大痛苦后,慢慢走向死亡。 我死或我活,只在他一念之间。 为何我身困此地?此人为何将我囚禁?我均不知,漫长时间过去,我从起初的痛苦挣扎,日日哭嚎,到后来的渐趋呆静,只求苟活,逐渐,我已习惯了这处洞穴,接受了他的存在,甚至,我知道我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这个囚禁我的男人,有时我孤寂得想拥抱他,他几日不来我会因绝望与寂寞而崩溃。 我想我消瘦而丑陋,干燥的头发逐渐断裂,指甲也都裂开,粗糙的皮肤像有沙,我已不再有生理期了,很多时间沉睡或昏迷,都没有梦,那曾经是我唯一可以自由的时光,梦里,时间总是发生在我一时兴起进入这个树林探险的那天之前,我还在世间的证据,此前的我,随着身体的崩解、意志散乱、记忆混淆,逐渐消失在这地下洞穴里,然而曾经的眠梦里,我依然健康美丽,有恋人、家人、事业、住处,所有我曾抱怨过的事,在梦里都变得闪耀特别的光芒,但我已没有梦了,睡眠太长,醒着像噩梦,我越过清醒与睡梦那条线,梦被取消了。 我听见解开锁头的声响,他会为我带来什么呢?我闻到鸡肉香,牛奶的腥甜,可能是幻觉,我总是想起蜂蜜、浆果、洁净的棉布,我会在惊醒前感受到被褥的柔软,恋人的体温,然而不可能有那些。 今日,他将带来的,会是热腾腾的食物,与营养的面包吗?即将到来的他,会开心地像友伴那样与我共食,或者像仇人那样,踢我揍我,牵着我出去爬行?我逐渐无法分辨,亦不能推测,他的善与恶,温柔与粗暴,欢乐与愤恨,我只知道,他该来,他必须来,无论如何,我需要他。 他推开门进来了。 陈雪(1970~ ) 台湾作家,本名陈雅玲,专职写作。曾获《中国时报》开卷十大好书奖。著有长篇小说《摩天大楼》《附魔者》《桥上的孩子》等八部;散文集《我们都是千疮百孔的恋人》《恋爱课:恋人的五十道习题》《人妻日记》等四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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